Cultivate the dailies: On Chen Han-Sheng's Solo Exhibition "Green&Gray"
在永久的思索中栽植日常──陳漢聲《治本扵辳》
published on NCAFe, August 2016
Exhibition: 2016 治本扵辳(治本於農)Green&Gray
Date:2016/04/30~05/22
Venue:Waley Art ,Taipei
陳漢聲的首次個展「治本扵辳」(治本於農),展名來自祖父生前擔任高雄縣大社村(今高雄市大社里)農事小組長時,獲贈匾額上的題字。陳漢聲來自務農家庭,曾祖父、祖父、父母皆以務農為生;其家鄉所在的大社,擁有悠久的歷史與農業聚落,在70年代,則隨著石化工業區的開發,發展出農工並置的混和產業地景,以及一套共同生活的關係。
「工廠的意象在媒體的形塑中,往往是自然環境的殺手,與農爭地的惡霸,然而對我而言這是大社治本於農的日常風景,共享著同樣的陽光、空氣、水。我活在其中,保留各種熟悉的物件,徒留記憶並創造打開對話的作品,農業與工業的『共存共榮』即是我的日常家庭史。」陳漢聲的「治本扵辳」共展出約15件作品,展覽分為兩個主軸進行:藝術家一來呈現創作前期對環境議題的關注,二則將這樣的觀照連結至個人家庭史的思索。
作為展覽破題,展場入口牆上的匾額文字也是貫穿所有作品的核心。《千字文》裡「治本於農,務茲稼穡」,道著中華文化安身立命的根源,陳漢聲則在「治本扵辳」匾額旁掛上曾曾祖父遺像,以現成物交代家族歷史與農業環境的緊密相關。一旁《大陸妹計畫─作品包裝就是作品》來自陳漢聲去年11月於「藝術自由日」發表的「大陸妹計畫」延伸。原計畫中他將自己在父母種苗場與農田內種植出的128棵大陸妹作展示販售,觀眾可於現場挑選喜歡的作品/菜,並獲得作品編號與作品保證書;「藏家」們後續可視個人意願處理作品並分享處理方式。在此次展覽中的第三階段,陳漢聲則把產品包裝的設計製作化為作品,再次以創作連結家庭背景,有著將藝術生涯與家業參照的意圖。
一樓展場的主要空間,則環繞著「綠體記憶術」展開。這是陳漢聲對廣大環境的思索,也是最早開始發展的系列作品之一。金屬線材編織的根莖葉,以馬達與磁場動力裝置結合成動態的仿生植物,在玻璃罩中隱隱顫動。陳漢聲在早期系列作品中,參考多種植物後加上自身想像創造成擬仿植物;這次展覽則重新選擇植物種類,以家中田邊作物、野草、居家環境或鄰居種植的盆栽等為擬仿對象──龍舌蘭、大陸妹、龍眼、毛柿,或被暱稱為「豬母菜」的馬齒莧,皆如標本一一被收進展場。他同時也以攝影為這些仿生物種作「保存」,以特效拓展想像邊界,如擬仿植物由幼株長大的樣貌。「假設在遙遠的未來,人類環境如同許多電影的末日敘事一般,到了最後已經沒有自然環境,人如何去重新建構自然意象?我將這個想像與我的生活記憶並置在作品當中。」藝術家想像著,在未來已然消失的自然,將僅能由人類將冰冷物件拼湊、模仿在記憶中的形體,再賦予動力擬生。這是否為對末世的悲觀想像?「其實我沒想這麼多。我早期是做實驗動畫,現在做裝置的時候,我也會用動畫的角色敘事設定、情境文本去做思考。對我來說,這裡的衝突呈現多於批判。」陳漢聲培植著一簇簇既被重構、又再度標本化的物種,冷光中,是記憶與想像、暴力與美、封存與弔念的矛盾凝縮。
個人生命故事的時空並陳
展覽的第二個軸線,圍繞陳漢聲的個人生命故事展開。水谷藝術地下層整體空間如同記憶庫房,點拾藝術家對家鄉環境的互喚共鳴。
由平面錄像、裝置、現成物組成的《三奶風景》,以展覽的另一大型現成物破題。「大社路-楠梓」路牌框出藝術家生長環境:今日的大社區與楠梓區相連,過去在高雄縣市未合併前,位於西邊的楠梓區隸屬於高雄市範圍,東邊的大社鄉則屬高雄縣,中間以大社路串聯,從大社區沿著往西走,就可到達楠梓市區。路牌因此也標誌著城市與鄉間的移動。「另一方面,這也是我自己的身體移動:我最早開始處理這類議題是剛上北藝大,也是第一次離開高雄到台北生活的時候;現在再處理這個主題,則是結束北藝學業,回到高雄。」
路牌旁一張小地圖俯視了陳漢聲與創作息息相關的生長圖景:大社區的幾個里中,其中之一為「三奶里」,與他的家鄉大社里相鄰。三奶里里名由當地「碧雲宮」祭祀的「三奶夫人」而來,廟宇創建於康熙年間,為全台最古老的三奶夫人廟。原為與大社其他里共同為農業之鄉的三奶里,現今成為大社石化工業區的主要分布位置──工業區於1970年代開發而成,總面積約109公頃,幾乎環繞整個三奶鄰里。
由農業聚落至工業開發,農田與石化工廠並置是當地的生活場景,看似弔詭的混和景觀成為日常。「早期在處理這個議題時,還是比較二元對立的狀態,也就是把工業當成是迫害農業的侵入者,但現在再去看,會覺得那比較像是生活的一部份。......因此我現在處理的方式,會是希望找出他們連結、混合的樣態。」陳漢聲將早期作品的重製《共生苗II》置至於地圖一側──這是他首次以裝置方式處理環境議題的作品。鋁罐瓶身高低不同,是為對三奶地景的隱喻,磁場驅動的人造植物敲打裝載容器,發出金屬聲響,如同自然與人工的對立,在生活中呈現出一種主客關係模糊的「妥協」與「習慣」。相鄰的裝置,以父母的農具組合而成,「現代化後,很多農具都使用塑料來與金屬製作的部分接合;石化工業透過農具回到農田,又進入了農業生活。」在此處,農業與工業又如此貼合地共生。
與農具裝置相對的《稻別》,重製早期錄像作品,創作靈感來自母親的兒時記憶:由於外公種了非常多稻田,母親兒時常拿著鍋具敲打,在田裡趕麻雀。這原先是尋常農村意象,但奇特的是,這塊稻田的位置明明就在陳漢聲現今成長之地,他的父母也持續從事著農業工作,「但是,我從小到大卻從來沒有看過稻田。」陳漢聲說,五十多歲的母親從未離開過家鄉大社,生命從完全農業時期跨到農工並存的時代,經驗的不只是農業到工業的變異,農業自身也在環境裡不斷演化。「......我因此用比較虛構的方式去再現我腦海中想像、母親所說的景象。」他在錄像之外框上木頭窗格,這個界域形同時間,是藝術家與母親記憶交疊的介質。
《三奶風景》的另一錄像七分半長,置於展場另一端,以大社跟三奶里為紀錄對象。影片片頭特寫一頭黃牛,安靜緩慢地咀嚼著牧草,這是想像中靜美的農業意象。鏡頭轉換,在樹影篩落的陽光下,映照著一條水道,看似漂亮細流,但最終注入農田的水道,其實是緊鄰工廠的水溝;水溝旁的水泥隔音牆,則是工廠與居民生活的界線。無對話的影片中,唯一出現的農人是陳漢聲的父親,正以綁枝夾整理藤蔓──這個日本生產的器具,以塑料取代了稻草,成為農人整枝的便利幫手。影片末尾,特寫黃牛的鏡頭拉長,背景是大社工業區廠房,而牛隻放牧的地方,即是廠房與柏油路邊界「倖存」的綠地;草地前車子在柏油路上呼嘯而過,相映著另一頭龐大水泥煙囪佇立。超現實的場景中,每個細節卻看似無比自然,陳漢聲說:「當工業對生活的影響成為生活的一部份甚至習慣,非常自然地融入生活場景之中,這比較是我想要思考的角度。」
自我、家庭與環境的永久思索
陳漢聲的作品,不但是自我對於環境的反覆思索,同時也緊密交繞自身與家庭背景、關係的立場處境。「我做這個主題時常被問道,為何不是回去接手這個工作,然後再去改變這些事情呢?但對我來說,到目前為止還是無法非常肯定。從我自己生長的環境而言,我會不捨這些農田將來命運只能被作為他用,但我同時也不想要跟著父母親現有的方式經營農業,這包括為了生活細節瑣碎困擾,也包括我目前還無法改變的、也許較不符合永續經營的農作方式。」陳漢聲坦言,務農的父母對於自己的藝術工作及作品語彙難以理解,代代相傳的農業到了自身,彷彿正要面臨斷裂。這樣的掙扎,最終呈現於作品中不斷流洩出的往復拉扯。「......我父母還在這裡面,所以我覺得我還沒有準備好要給他們看這些作品。因為我在處理這些作品時,還是處在比較矛盾的狀態,立場是還在猶疑的。」
陳漢聲將作品密密地安排進展場空間裡,看來複雜交錯的布置,實則羅織難以取捨的故事並陳。自我、家庭、環境,對於這些關係的複雜糾結,陳漢聲一部分衝突而矛盾著,同時也在永久的思考中試圖化解。「我現在理解我對環境的關注,與我的家庭背景一定有所關聯,在過去作品中,我都嘗試以較為旁觀的角度處理,但這次新作裡,我慢慢地正視我與家庭的關聯。我覺得我現在好像稍微靠近了一點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