Keep Calm and Carry On: Ting Tong Chang's Revelation in Disguise
Keep Calm and Carry On: Ting Tong Chang's Revelation in Disguise
張碩尹:Keep Calm and Carry on -在遮掩中揭露
published on ArtTalks, November 2021 發表於ArtTalks(080靈)通話藝術家專欄
從英國回台定居後,張碩尹的計畫一個接一個,創作狀態融入城市快速緊湊的節奏。我們的訪談在他不同作品與展覽發表的檔期裡擠出時間--他這兩年曝光度高,發表活躍,「但其實也沒有刻意如此,是疫情打亂步調,把事情都向下半年推擠了。」張碩尹工作節奏緊湊,但作息規律。他說,在非佈展期,每天固定八點起床,整理環境,十點開工。把工作分配在早午晚三個時段,規律運動,固定時間就寢。我們環視他寬敞的工作室,一層空間裡,依工作性質分成三個區塊與工作桌,切換構思發想、文書處理聯繫、製作等不同性質的任務設定。「我沒有特別去想過,但好像早上會去處理容易忘記的、沒那麼重要事情,聯絡、溝通、回信等;下午晚上會去做作品需要的手作工作,要是一早就開始,我很容易沈迷在那裡,一天就過去了。」他說自己的存在狀態被創作模式所改變,生活就是圍繞著不同的創作而展開。即便早期看似夜行游擊的塗鴉,也須理性準備:花時間設計作品、勘查場地、動線、尋找可以躲藏的地方。
縝密結構中的直覺孔隙
張碩尹的計畫式作品總是帶有近乎疏離的冷靜調性,對比於他同樣擅長的寫作,初看總覺得反差:他是視覺藝術領域少見常有文字發表的創作者,文風與其說是藝術書寫,更貼近個人化的文學表達,引人之處,在於對於書寫自身的豪不避諱:創作者於藝術生產消費體系的位置、異地生活創作中無處安放的存在狀態、個人生命轉折的幽微荒謬......都是藝術書寫裡少見的自我嶄露。然而,他精擅語言、視角複雜而敏銳,自表看似無所保留,話語仍像經縝密揀選。「你乍看那個文字,大家會直覺,這個人好像很容易全盤展露,我猜在藝術書寫不是那麼常見的,但這當然是你有選擇過的面向。」張碩尹說,「揭露的同時也是隱藏。你可以說它也是一種表演,看似展露,但是選擇性的強化,看似暴露狂的自我展現,其實也是種自我遮掩。」經過拿捏的自剖、以敘事腳本呈現的私我,讀著他的文章,彷彿讀取著一個正抽離凝望自我者的話語,讓人不禁好奇,重重套層間,設下迷陣的建築者,是否也隱約等待著縫隙得以被讀取顯現?
將文章作為藝術創作來閱讀,再看向他的計畫式作品,兩者的距離便未那麼絕對了。張碩尹的作品計劃,通常在結構裡錯綜地提問當代生存狀態。這在他負笈英國後的創作尤其顯現。「這當然跟環境有關。」英國學院訓練及歐洲主流體系裡,反個人敘事與藝術家自我表露的趨向,影響他的作品形式,「非藝術學院出身,早期我也還在摸索自己的創作語言,就會從身邊常見的作為雛形來慢慢發展。」然而,摸索自己創作語言同時,異地環境對生存狀態的影響,同樣也對應了作品的基調。「在一個地方,作為一個外國人,沒有什麼根,大部分的狀態也疏離,我對待自己的存在狀態也是冷調抽離的。」然而,這不全然代表奠基在知識理性而執行的作品,全然剝除了個人化的感性直覺。張碩尹在作品裡拿捏放置自我的位置,有時也接受自身在計畫結構裡身心狀態的幽微改變。較早期的《子非魚焉知魚之樂》(2015)和《斜紋夜蛾》(2015)裡,他分別和生物學家及昆蟲學家合作,實驗共生機制。前者在藝術中心以室內魚塭設備養殖鱘魚,後者則於展場搭建溫室、種植菜葉、孵育幼蟲幼蟲。兩週或三天兩夜,張碩尹進駐現場繪畫。「其實如果觀念結構真的那麼理性縝密,我就不會把自己裝進去了。」跨域實驗的觀念結構裡,科學實驗操作並控制變項,人的身心變化卻難以預先設定,在這期間產出的畫作上,張碩尹畫出一幀幀扭曲臉孔、怪物、身體,寫下腦中浮顯的語句,像隱隱打開孔隙,映射出外部理性結構的荒謬樣態。
一次次的,張碩尹的縝密構築起觀念與實踐的架構,又刻意或意外地在環節裡鬆動精準無瑕的形式與意義推演。《南冥有鳥,其名為鵬》(2016)、《艾洛伊與莫洛克》(2016)、《機器、人與悖論》(2017)等作,探索自動機械對人類文明發展的影響,然而作品交雜新舊科技,保留土法煉鋼的製作手感,機械組裝的樸拙與不穩定質地,反轉了科技藝術光滑無暇的想像與科技文明的機械理性思維。同樣手感延續到去年的《台北機電人》(2020),向電器維修師傅學習技術,將電子廢料作為作品材料,《台北機電人2.0:訊息瘟疫》(2020)再將資訊時代訊息的產製與傳遞帶入,同時回應疫情中的集體感知經驗變化。 在張碩尹的眼中,機器就是人的理想反射,「但人不是完美的,人創造出的各種系統都是不穩定的,總有損壞的時候。」對恆久穩定的追求是種徒勞,系統或人,那些不那麼光亮無瑕的部分,無常與頹敗反而真正引人所在。
創作是一次次推翻既有結構
張碩尹形容自己的創作是在「一次次推翻著既有結構」,而這個推翻則通常透過不同的合作產生。今年(2021)發表的《肥皂計畫》,延續過往的跨域合作架構,再延續與延伸《台北機電人》將資訊作為創作材料的探測。張碩尹和合作者發展沈浸式的錄像作品,並將網路作為作品展演主要場域。 肥皂隱喻資訊時代訊息的產製、傳遞與虛實,而計畫也回應疫病蔓延中,對實體展演的重新思考,「這個計畫經過變化,到後來成為提問:在網路時代,當數位也成了另一種現實,那麼,我有沒有辦法在網路上做現地裝置?」的確,《肥皂計畫》反轉了過往錄像作品完成後,再於實體空間完成裝置的邏輯,將既有的裝置性化身為錄像的視覺元素,存在於錄像裡的空間則取代敘事,成為觀者經歷影像的線索。張碩尹強調,作品仍以錄像裝置的概念創作,只是這個裝置是虛擬的,而網路就是作品的「現地」所在。
張碩尹將虎尾糖廠打造為肥皂產製工廠的場景, 參考了大量互動電影與電玩遊戲的沈浸模式,設計出觀眾可能互動的無數版本路徑。觀眾隨著畫面不同時間位置浮出的肥皂泡泡點擊,則進入相應的場景,其移動發生在點擊與場景間,所經歷的空間感知,則在作品細節裡被細膩的營造--色彩調性的選擇,糖廠原始機具與搭景的配置,人物與物件的象徵隱喻,場景自身的濕黏毀敗,甚至,演員身體與拍攝場景的互動形式......《肥皂》看似虛擬,仍是一場充滿體感經驗的旅程,只是觀眾既主動又被動的決定自己在這個「現場」的動向與出口,甚至被交付了中離的可能--在諸多引誘點擊的網頁間,毅然選擇關閉作品視窗,旅程中斷不需尷尬,而且,似乎還被免除了實體展演半途而廢可能引致的隱隱負罪感。
若過往計畫式作品,用層層結構營造出疏離,那麼《肥皂》計畫的線上化,是否表示作品裡,自己又距觀眾更後退了一步?張碩尹說,「在網路上展,其實本身是很大的心理挑戰。」即便這作品未直接討論藝術家的身份與位置,但虛擬空間裡的作品,與觀眾的面對似遠實近。「實體展覽裡,有很多東西可以幫助創作者躲藏,你可以玩空間、燈光、聲音、表演者,有很多方式都可以讓人有沈浸的感覺,概念不足的,就用空間彌補。但這在網路上完全沒有。工程師蓋出網站後,作品有趣或無趣,一翻兩瞪眼,程式有bug就是跑不動。同時,作品到觀眾眼前,是在很多視窗間跳耀,又更難吸引人的注意。」
平衡的技藝磨練
話題至此,我們終於以擦邊球的方式,觸碰到身心靈這個題旨。若創作包括不斷挑戰自己的舒適邊界,實驗成果的開放性,會不會反而是對身心靈的挑戰?張碩尹說,藝術根本也是身心靈平衡的技藝。只是,藝術對創作者自身而言,似乎自虐還大於調養,只因成敗在己,責任無從推卸。張碩尹所謂成敗不再意味成就焦慮,「焦慮感每個階段不一樣。早期一定有成敗焦慮,但現在比較是說,你會希望一些作品被人用你覺得重要的方式觀看。但,這未必會發生。其實,通常都不會這樣發生。反而大家會看到一些你覺得不太重要的事情。」以腳本層層構築的自我表達語言,仍有被讀懂的慾望,這身心靈平衡的技術巧妙,藝術家只能在身體、感知、思想的技藝裡持續打磨,只是,當天平太舒適,總又忍不住一次次把自己從穩固的位置推翻。也許,平衡始終不是種終點,這修煉旅程,是在震盪裡拓寬邊界,只為了下次的推進整備。